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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9章 局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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溺水, 對修士來說並不是一個大問題。

即便只是第一境的小修士,也不會鳧水,落水後也能用靈力護住自己, 不至於立即溺水。

但是,這條河不同。

落水的剎那, 雲乘月就感到冰冷的河水宛如一只巨手,拽著她飛快向下沈。她盡力想掙紮,但越掙紮越快;靈力也好,書文也好, 剎那間仿佛都失去了作用。

只有水流從四面八方將她死死抓住, 讓她不斷下沈。它們強迫式地灌進她的口鼻,一瞬間就讓肺腑充滿了久違的憋悶之感。

她覺得喘不過氣, 頭腦幾乎嗡嗡的,視線也變得模糊。但她還是竭力睜開眼,去看其他人的情況;模模糊糊中, 她看到季雙錦他們也在下沈。和她不同, 他們的四肢僵硬在水裏,像一只只木偶,甚至連掙紮都沒有——她感覺自己至少還在掙紮。

剎那間,一個遙遠的念頭襲上心間——死亡的感覺。

死的感覺……喘不過氣、視線模糊、頭腦昏沈。很難受,本能地想掙紮,但是掙紮不動,每一寸皮膚都像被灌了鉛,全力以赴地拖著她往下沈去。

很快, 雲乘月就無法再堅持, 失去了意識。

而失去意識的前一刻……

一個模糊的影子游了過來, 朝她伸出手。

雲乘月用最後的力氣看了一眼。隱約地, 她看見一個嬌小的、四肢修長有力的輪廓,還有一雙清亮而堅毅的眼睛。

樂陶……?

雲乘月陷入了一片黑暗。

……

一黑,一亮。

雲乘月猛地坐起來,本能地就開始大口呼吸。溺水的感覺還深深停留在她腦海裏,她按住胸脯,使勁喘氣,貪婪地吸入更多空氣。

過了好一會兒,她才意識到這裏是另一片空間。

無邊的黑暗,微微的光亮。床榻上鋪著大紅灑金的褥子,矮桌上放著精致華麗的瓶瓶罐罐。

另一旁立著書架,上頭擺滿了書冊;桌上鋪著圖冊,還有筆墨紙硯,以及一些零碎的材料。

黑衣散發的帝王坐在桌邊,側臉對著她。他手裏拿著一截墨綠色的藤條,正用小刀不緊不慢地削下樹皮,讓粉末灑進面前一只小巧的玉碗中。

那只玉碗是白色,晶瑩剔透,透光能看見其中已經盛了一些液體。當藤條的碎屑落入碗中時,其中的液體會微微顫動,仿佛在發生什麽變化。

……薛無晦所在的地方,似乎永遠不會變。

雲乘月坐在榻上,楞楞地看了一會兒,好半晌才如夢初醒,擡手一拍額頭,輕輕“啊”了一聲。

“是一切都是我做的夢……還是怎麽樣?”她有點糊塗,怔怔地問,“我怎麽在這兒?”

帝王頭也沒擡,淡淡道:“在這試煉之地裏,你算是死了一次。趁你身體還在恢覆,我將你神魂拉進來,也好告訴你一些事。”

“……死了一次?”

雲乘月下意識低頭看看自己的手。仔細盯去,她發現自己的手的確有些半透明,也顯得更蒼白,不像之前一樣凝實。

“死了……死了?那我現在算什麽,死而覆生?”

她下了床,來回走了幾步,並未覺得自己有何不同,就疑惑道:“死而覆生是這麽容易的事麽?”如果是的話,為什麽薛無晦還沒覆活?

帝王擡頭看了她一眼,手裏動作停了停。

“第一,因為沒死透。第二,試煉之地在設計之初,會有一些保護機制,讓試煉者‘死亡’後被扔出去,頂多受傷,而不是真的死。”

薛無晦放下藤條,拿起玉杵,慢條斯理地研磨玉碗裏的液體。

“雖說水府改變了許多,但當初的機制還是剩了一些下來,何況還有……”

他語氣一頓。

雲乘月走過去,還在比平時更用力地呼吸。她問:“還有什麽?”

薛無晦卻說:“我暫時還不能確定,這一點之後再說。現在,有些其他事你需要知道。”

雲乘月自己將旁邊的凳子拉出來,坐下,又給自己倒了杯水,試著喝了。溺水的印象太深刻,以至於清水沾唇時,她都本能地戰栗了一下,但她克制住本能的抗拒,一氣將水喝了下去。

總不能讓一次溺水成為心理陰影。她鼓勵自己。

而後她才說:“好,你說。”

帝王放下玉碗,雙手置於膝上,擡起眼,還是那般不動聲色、略有陰郁的模樣。

在光線幽微的環境裏,他這副精致卻死氣沈沈的模樣,看上去其實有點嚇人,但可能是看習慣了,也可能是不變的事物總能帶來安慰,雲乘月望著他,竟有些安心。

她不禁笑了一下。

薛無晦正要開口,神情中卻多了一絲狐疑:“你突然笑什麽?”

“……嗯?”雲乘月摸了一下唇角,正要隨口回一句看見你想笑就笑了,卻又莫名有點不好意思,就臨時含混起來,“沒有,你看錯了。”

她使勁抿住嘴唇。

薛無晦又狐疑地盯了她一會兒,微微搖頭,才端正神色。

“我看了這些時間,對於水府幻境的變化也大致清楚了。”

“第一,作為試煉之地,此處的法陣失效了很多,不足以支撐完整的試煉流程。大致來說,其中部分天材地寶,比如這一節湖上藤蔓——”

他指了指桌上那節墨綠色的老藤。

“這就是真的。還有讓你找的翡藍石、蓮子,也都是真的。這些東西在千年前都不算罕見,放在這裏,原本也是給試煉者的獎勵。”

“而此處的人物,幾乎都是幻影。”

雲乘月神色一動:“幾乎?那就是有例外。你是說……申屠侑?”

薛無晦搖搖頭,卻又若有所思:“我原本以為是申屠侑。如果有誰的死靈,能同朕一般,茍延殘喘千年,那也只有少數幾人可以做到。”

他無意識又使用了“朕”這個字。雲乘月暗想,這是一個彰顯身份的自稱,或許說明薛無晦在面對這些舊部時,仍難忘懷自己曾經的帝王身份。

她沒有戳破,而是感到些許不忍,便保持緘默。

薛無晦沒有察覺自己的口誤,還在凝神道:“此前在浣花城時,我曾試圖招魂申屠侑,那時就察覺到一股奇異的阻力。在此處,阻力小了,卻並未完全消失。由此,我原本有九成把握,申屠侑的死靈藏身於此……”

雲乘月說:“但是?”

薛無晦一楞。

雲乘月一本正經:“通常這時候,都需要有個‘但是’。我幫你說了,你可以繼續。”

薛無晦默然片刻,壓下唇角,才若無其事道:“但是,此前,你所看到的‘申屠侑’也僅僅是個幻影——直到你出發之時。”

雲乘月點點桌面,有些明白:“你是說……也許原本申屠侑的死靈和你之前一樣,在沈睡,沒有真正醒來,但現在,他突然醒了?”

薛無晦道:“應當不錯。之前的幻境異變,也許只是年久失修的自然變異,但現在……恐怕說不好。”

“難道……我們落水,是他搞的鬼?”雲乘月想起出發前申屠侑的怪異,不禁有了這個猜測。

薛無晦沒有否認。

雲乘月擰眉想了想:“你了解申屠侑,他……是個什麽樣的人?能不能分析他想做什麽?”

“正有此意。雖然說,無論生前是什麽樣的人,死靈都會充滿怨恨與戾氣……”

薛無晦神色漠然:“但唯有一點,對生前放不下的事物,死靈會變得更加執著。從這一點入手,不會有大錯。”

說到這裏,兩人都默了默。說的是申屠侑,又何嘗不是薛無晦?

帝王的神色卻看不出變化,只繼續說:“而申屠侑至死都放不下的,恐怕是樂陶之死。”

“我想起來了。樂陶和申屠侑原本是邊境將士,在一次戍邊戰爭中,他們被自己人背叛,損失慘重。後來,他們發現背叛之人其實是他們的國家——奉國國君的人。他們功高震主,奉國國君試圖除去他們,鞏固自己的權勢。”

“他們從此對奉國極其失望,此後才會來投奔我。”

“他們為天下安定之戰做出了不少努力,但後來……”

薛無晦沈默片刻,似乎微微嘆了口氣。

雲乘月輕聲問:“怎麽了?”

他擡起眼,眼眸幽黑如迷霧谷底,沈沈又如怨氣翻騰。

“在戰爭即將結束之時,曾經奉國的貴族,將奉國的覆滅歸因於她的‘背叛’,於是買通她的身邊人,設下埋伏,謀殺了她。我去看過,現場極其慘烈,樂陶堂堂上將軍,竟然屍骨無存……這件事,朕也一直放在心裏。”

雲乘月的手不覺緊緊握住水杯。她想起幻境中樂陶溫暖開朗的模樣,心中很不是滋味。可那又如何?那個強大又溫暖的女將軍,一千年就死了。她也只能再嘆口氣。

薛無晦說:“事發時,申屠侑正好休假歸家,忙碌家中之事,不在樂陶身邊。所以,他一直深以為恨,從此性情大變,變得冷厲孤僻、獨來獨往。”

“十年後,大夏已立,在平定神鬼異族騷亂的戰爭中,申屠侑與敵人同歸於盡,恰好就在這鯉江水府之上。”

“鯉江水府,是樂陶生前設下的試煉之地。她對此興致勃勃,還專門和……和飛仙請教過。”

薛無晦的語氣恍惚了一瞬,眉眼間也閃過一絲疑惑。

雲乘月察覺了:“飛仙?”

“……不記得了。應該不重要。”他這句話說得不太確信,卻很快帶了過去,“總之,申屠侑應當是故意與敵人同歸於盡,讓自己長眠於樂陶的印記邊上。”

雲乘月又嘆了口氣。

可不論再怎麽樣惋惜,那也是千年前的事。現在她得先處理自己的困境。她收斂心神,問:“那照這樣說,申屠侑到底想做什麽?”

薛無晦道:“當年奉國逆賊設下的埋伏,正是以《天下經略》為餌。彼時,《天下經略》失竊,樂陶一直掛心這事,恐怕才會輕率上當。”

“《天下經略》?那不就是……”

“不錯,正是申屠侑布置給你們的‘考驗’。”

薛無晦瞇了瞇眼,眸光沈沈:“恐怕這根本不是試煉原本的內容,而是被他改動過的。他想要的,無非就是……”

“……讓所有覬覦、爭奪《天下經略》之人,全都死無葬身之地。”

雲乘月一默。爭奪《天下經略》的人?難道就是他們?

她輕聲道:“這麽說,這其實是一個必死之局?”

“死靈原本就不會對活人懷有憐惜。”

薛無晦淡淡道:“我原本想出手,直接將你帶出去,不過剛才我改了主意。這個死局中,又出現了一縷生機。”

“生機?在哪兒?”

雲乘月忽然靈光一閃,脫口道:“樂陶?!”

她溺水時,那個伸手抓住她的人,分明就是樂陶!

如果說幻境中只有申屠侑的死靈,樂陶只是幻影,那她為什麽會突然出現,甚至打破了申屠侑的死局?

難道說……

兩人對視片刻。

最後,還是薛無晦低聲開口。

“或許,當年樂陶死後……魂魄也並未離開。”

“抓住樂陶,也就抓住了生機。”

“不過……”

薛無晦話鋒一轉:“話雖如此,鯉江水府中,我已經得到了想要的東西。而既然申屠侑醒來,你的試煉也不必再做。”

“雲乘月,我可以現在帶你離開,你不必再冒生命危險。”

“同朕相比,申屠侑的死靈不算什麽……”

雲乘月卻說:“不了。”

帝王略略一怔:“你還要繼續?”

雲乘月說:“如果樂陶的魂魄可能在這裏,那我想看看她。而且,其他人還不知道怎麽樣了。更重要的是……”

她莫名又有點不好意思。但她說的明明是很正常的事,有什麽值得不好意思的?

雲乘月擺脫了那一縷略有點怪的念頭,正色道:“如果真的是他們兩個人的魂魄,那你豈不是也需要他們?”

他之前幾次試圖招魂舊部。雲乘月記得這件事。

“為了你,我也會努力找到他們。”她說完,又補充說,“我答應過你,會全力幫你。”

薛無晦垂下眼,睫毛卻顫動了好幾下。

“嗯。”

他說。

……

雲乘月醒了過來。

對這次蘇醒,她早有心理準備。清醒後,她先是閉眼傾聽四周動靜,而後嘗試調動神識、書文、靈力……還好,她的身體沒有大問題,只是肺裏有點難受。

而且,這裏有空氣……不是水底?

“別裝睡了。”

一粒小石子被扔了過來,敲在雲乘月耳邊。

雲乘月微微一驚——她剛才根本沒感覺到這裏有人。但隨後她放下心來,因為那是樂陶的聲音。

她睜眼又坐起來,擡頭看去。

膚色微黑、嬌小可愛的女將軍抱著頭盔,站在一旁,居高臨下又笑瞇瞇地看著她。

“不過,還算有點警惕心。”

她沒戴頭盔,頭發紮成一根辮子、垂在一側。

雲乘月脫口道:“老師怎麽在這裏?你……是真的樂陶?”

“我還能是假的?”

樂陶卻像沒聽懂,還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,又擡腿踢踢腳邊的什麽東西……不對,那是個人。她說:“既然總算有個人醒了,你就照顧一下自己的戰友。還有幾個人丟了,我去找回來。”

將軍灑脫地一揮手,轉身就走。

雲乘月有點急了,跳下來想追:“等等……!”

然而,女將軍的身形已經消失了。這一回雲乘月看得清清楚楚,那絕對不是修士的遁身法門,而更像是魂魄一般的消散。她在薛無晦身上看到過很多次類似的場景。

更重要的是……她隱約察覺到了一縷死氣。很虛,和普通的死氣不一樣,所以她也不太能夠確定。

雖然有滿腹疑問,但樂陶畢竟是消失了。聽上去,她是要去找其他失蹤的人?雲乘月安慰自己,這是好事,說不定樂陶會帶著其他人回來。

想完了,她才記得低頭去看,剛才被樂陶輕輕踢了幾下的人是誰。

“……阿蘇?”

雲乘月一怔,蹲下去,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臉。

片刻後,五官英挺的女護衛動動嘴唇,猛地睜開了眼。

“誰……!”

她本能戒備,而後也是一怔:“雲……雲姑娘?”

阿蘇立刻左右看去:“小姐在哪裏?”

四周卻並沒有其他人了。

雲乘月大致將情況說了說,又道:“樂陶也許會回來,我們可以先等一等。”

阿蘇沒說話,而是觀察四周的環境。

環境幽藍幽藍的。擡頭看去,能看見水流在上方流動。這裏似乎是一處迷宮,在水下錯綜覆雜地蜿蜒。

護衛看著看著,顯然焦躁起來。

“我要去找小姐……”

她站起來,踉蹌了一下,卻堅決道:“我不能將小姐的安全交到別人手裏。雲姑娘,對不住了,您可以先在這裏等著。”

雲乘月無奈,擡步跟上。

“我覺得我們還是別再走散了……好吧好吧,我們一起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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